文/蔣娟

“驚蟄未到先響雷，四十二天沒好天。”——一句農(nóng)諺。

有時候，這句話是他站在陽臺，望著灰沉沉的天說的。他說著話，望望天：天還是青灰色的；敲進(jìn)耳朵的是密匝匝的雨聲。雨聲沙沙，雨腳密集。雨，就像一位趕著去辦事兒的行路人。行人心里窩團火，籠些煩愁似的。有時候，我們從外面回來，上樓，開門，披了一層輕薄的雨意進(jìn)到屋里，順便吁嘆聲：“又是下雨天！”其實并不帶著多少壞情緒，僅如見面一種慣常的開頭而已。但早在沙發(fā)的他會接上一句——“驚蟄未到先響雷，四十二天沒好天”，我說過的吧？”我常從他的話里聽出自詡的意思，又聽出些預(yù)測的味道。就為著預(yù)想里鋪排開來的連日陰雨，心情突然有些不好了。

是吧，有些時候，有些道理，未必說出來更好。就如這個季節(jié)“下雨”這件事。讓心里多一份切近的企盼——“明天也許就天晴呢！”不是更加美好嗎？

雨，那樣地落著：按部就班地，意興闌珊地，或是重振精神地……總歸，一直在下。

周五，雨夜。

陪量哥兒學(xué)籃球回來，我們快步跑進(jìn)電梯。未及站穩(wěn)，只聽見“噗——”的一聲輕響。我抬頭一望：嗬，高一截的父女倆正挨近電梯內(nèi)壁站著呢。一個眉眼盈盈地笑著，一個早笑出聲的已然喊著量了。倆人臉上都帶著“意外之喜”降臨的興奮勁兒。我也忍不住暗暗高興：子墨明天要遠(yuǎn)行返校了！這場電梯之遇，就仿佛帶著一份命中注定的也是恰逢其時的“巧”和“緣”。反應(yīng)過來的我轉(zhuǎn)身朝向子量，語帶揶揄，有心開了個小小的玩笑——“喲，碰見熟人啦！兩個熟人！是吧？”父女倆就還笑著。量哥兒必是不曾注意這句話，他拒絕著靠近的姐姐攬住他，一心只為梯門上側(cè)的電子屏廣告所吸引了。

相跟著進(jìn)門，量哥兒倒立馬注意到姐姐手中的紙袋，便嘟嘟囔囔道：“我也要吃肯德基！我要吃！”姐姐一面應(yīng)著“給你吃咯！好吃婆！”一面去洗手，拿書本到客廳。

原是爸爸陪同子墨去買帽子。帽子，沒尋到合意的。這會兒姐弟倆正并排坐著享用美食呢。一時間，又要為“誰多誰少”“這塊好那塊不好”的瑣屑或真或假地糾纏起來。

屋外雨聲沙沙，屋里人語叮咚。爐火正熱，夜，緩緩地流進(jìn)幽遠(yuǎn)。思想突然就有了種“穿越”：再過十年，二十年之后，我們將是哪般情形；可否還記起這夜的雨，這夜的事…….那末，十年前，二十年前呢……今天又何曾記得那時，那心情……

臨別前夜，總該有些囑咐的話語罷？可是，粘粘連連地，只是覺得無從說起，仿佛又想著怎樣說才好。忖量著，忖量著。到底還是問到計劃之類的事。子墨便說如何如何。我們聽后，只覺得稍微放心。

也不知怎么就說起這個話題。記得分明的是中途被一旁的爸爸打個岔子，插進(jìn)來說：“如果有合適的，中意的，那還是可以考慮啰！”——沒錯，說起了“談戀愛”的話題。

說起這個話題，我剎時更添恍惚之感：那個跟隨我到支教的小學(xué)校廝混著，一下課就去溜草地的子墨，也不過三歲多點吧？一晃眼，十幾年過去啦，她也長到“談戀愛”的年紀(jì)了？怎么不是呢？我自己在這樣的年齡…….

我將馳騁的心神牽拉回來，急急地道出自己的“底線”，語氣沉沉地，認(rèn)真地對子墨說：“只是我有一條，希望你不要遠(yuǎn)嫁的！”接著，以此發(fā)揮了三五句。

墨，只笑著。在這個話題上，她從頭到尾笑著聽，并不多言語。

我的心里卻失重似的，空落落，不熨帖。

臨睡，姐姐詢問著量哥兒愿不愿意跟自己睡。她的心意當(dāng)然明了地附著于這個問題。那時候，我們都用慫恿的目光望著量哥兒，希望他歡喜地答應(yīng)下來。孰料他偏偏一反常態(tài)地擺起譜來，簡直有些拿腔拿調(diào)地說：“我還要考慮考慮呢！”

考慮的結(jié)果是他不言不語地跳到主臥的大床上。

為此，我又取笑了子墨一番：“看吧，以前量鬧著跟你睡，你不樂意；今天，不就反過來了嘛？”

第二天，因為將送子墨去高鐵站，所以大家都起得很早。

我招呼量哥兒穿衣服的時候，他偏著頭，給我出了一道題：“媽媽，你有沒有發(fā)現(xiàn)今天早上有什么不同？”

我掃視床頭，猜了一樣，他說不是。我表示再也猜不著，他就揭示了答案——“今天早上我沒有像平常那樣賴床，那樣哭臉呀！”

呵，還真是呢！我想起那些平常的日子，那些疙疙瘩瘩的早晨。今天，你為什么這樣呢？難道因為要送姐姐？

汽車穿行在稀薄的雨霧里。飛掠而過的是高的樓，低的樹，空地，綠化帶。直的，彎的，尖的，弧狀的，無窮的線和形都融進(jìn)青灰色的天幕。車輪摩挲濕濕的地面，發(fā)出的聲音就有點傷感似的沉悶吧？它和引擎的聲音，混在車?yán)镆繇戯h出的樂聲里，就匯成了一支——一支離別的歌。

墨下車，搬出了行李箱……

墨放下行李箱，抱起了量哥兒……

墨放下量哥兒，拉起行李箱……

墨走入人群，走近“入口”……

她，沒有回頭。說“再見”后，她就沒有回頭。我們望到她的身影被人流湮沒，再也望不到了，便驅(qū)車回來。

我是知道的：如同萬物投映蒼灰的天幕一樣，你們，來到我的身邊，便將永恒地投影于心間。同時，你們總將走進(jìn)許多個這樣的平常的日子。

01作者簡介

蔣娟，長沙縣松雅湖小學(xué)語文教師，1997年瀏陽師范畢業(yè)后，一直從事中小學(xué)語文教學(xué)，長期擔(dān)任班主任。閑暇時，愛好閱讀、練筆，欣賞遲子建、鐵凝、汪曾祺等作家的寫作風(fēng)格，常用母親的視角，細(xì)膩的筆觸，溫情地記錄生活中的點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