發(fā)文人 陳若茜

雕版印刷是運用刀具在木板上雕刻文字或圖案，再用墨、紙、絹等材料刷印、裝訂成冊頁或書籍的一種特殊技藝，她肇始于一千多年前的我國，開創(chuàng)了人類復(fù)印技術(shù)的先河。

我國雕版印刷技藝又以揚州為代表。揚州雕版印刷“肇始于隋，行于唐世，擴于五代，精于宋人，盛于明清。”清代以來，隨著西方先進印刷技術(shù)的傳入，傳統(tǒng)雕版印刷技藝日漸式微，而揚州成為國內(nèi)唯一保存全套傳統(tǒng)雕版印刷工藝的城市，這里集中了一群雕版印刷老藝人，也保存著10萬余片雕版古版片。

煙花三月、草長鶯飛，“非遺尋訪”欄目本期踏足揚州，走進雕版印刷名家、江蘇省級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項目“ 雕版印刷技藝 ”代表性傳承人李江民創(chuàng)辦的技藝傳習(xí)所，去一探這一傳承千年的古老技藝。

李江民在刷印

李江民創(chuàng)辦的揚州運河雕版印刷傳承保護中心位于揚州大學(xué)國家科技園內(nèi)，這是一幢相對獨立的獨棟小樓，傳承保護中心位于這棟房子的二樓，是一個大平層，集刻印、展示為一體。操作間一字排開的架子上，整整齊齊擺放的雕版版片蔚為壯觀，是李江民多年來積攢下的，有《板橋詞鈔》、《紅樓夢》、《梅花喜神譜》、《護生畫集》、《弘一大師“十八羅漢圖”》……

操作間一字排開的架子上，整整齊齊擺放的雕版版片蔚為壯觀

《梅花喜神譜》雕版版片

雕版版片

展示架上陳列的是一部部經(jīng)典的線裝書，有《全唐詩》、《楚辭集注》、《李翰林集》、《晞周集》、《柳如是集》、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(jīng)》、《樂山堂詩箋》、《北平箋譜》……，其中一些為廣陵古籍刻印社作品，也有一些頗能代表李江民的古籍刻印水準。

雕版印刷本《睎周集》

1954年出生的李江民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，現(xiàn)為江蘇省雕版印刷技藝代表性傳承人，從事雕版印刷已40余年。從25歲那年被分配進廣陵古籍刻印社開始雕印生涯以來，在那里待了33年。2012年，即將年屆六旬的李江民離開廣陵古籍刻印社，自立門戶，創(chuàng)辦了雕版印刷技藝傳習(xí)所。從他父親，到他，再到兒子李華俊，祖孫三代都在為雕版印刷的傳承及發(fā)展貢獻著自己的力量。

不知疲倦的印刷“機器人”

歷史上的揚州經(jīng)濟文化發(fā)達，素有刻書傳統(tǒng)。隋代，因隋煬帝推崇佛教，揚州寺觀猛增，使佛經(jīng)和佛像需求量增大，推動了雕版印刷的應(yīng)用和發(fā)展。由宋至明，揚州雕版印刷躍居我國刻書名區(qū)之一。清代，揚州與蘇州、南京并稱為江南三大刻書中心。

從宋代高郵軍學(xué)刻秦觀《淮海集》、揚州州學(xué)刻沈括《夢溪筆談》、淮東倉司刻蘇軾《注東坡先生詩》，到清代曹寅奉旨刊刻的《全唐詩》等都是我國雕版印刷史上的代表性著作。其中最負盛名的當屬《全唐詩》，康熙年間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專門于揚州天寧寺設(shè)立揚州詩局，刊刻《全唐詩》。其主持所刻《全唐詩》秀雅精美，為清刻代表性作品，素有“康版”之譽。

《全唐詩》一共有12函，120本書，其中揚州人張若虛的《春江花月夜》素有“孤篇蓋全唐”之譽，揚州人至今引以為傲。

傳統(tǒng)雕版印刷技藝流程

傳統(tǒng)雕版印刷技藝流程

得益于揚州的地域文化，1979年下放回城后，李江民就被分配進廣陵古籍刻印社，師從雕版印刷大師周潤芝，開始雕印生涯。

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成立于1960年，是新我國成立后，揚州市為專門集中保護古籍雕版版片而特別建立的文化機構(gòu)。成立的目的主要是進行古籍版片的收集、整理、修補和印刷工作。數(shù)十年間,廣陵古籍刻印社以社內(nèi)舊藏豐富的版片為基礎(chǔ),刷印了大批雕版古籍，如《楚辭集注》、《李翰林集》、《彊村叢書》、《暖紅室匯刻傳奇》、《飲虹簃所刻曲》等，受到研究者與收藏者的喜愛。

《暖紅室匯刻傳奇》清末安徽貴池劉世珩刻版 揚州我國雕版印刷博物館藏

《玉海堂影宋元本叢書》之《影元景德傳燈錄》清末安徽貴池劉世珩刻版,宋釋道原撰 揚州我國雕版印刷博物館藏

李江民進入廣陵古籍刻印社后，主要負責雕版印刷的“印”這一環(huán)節(jié)。由于學(xué)得快，他3年就出師了，可以進行獨立操作。李江民說，原本只是為了養(yǎng)家糊口，但是他工作熱情和效率都很高，“單位分配的定額是每天印1073張，而我一天能印7000張。記得當時工人的工資是28.5塊錢，而我光超產(chǎn)獎金就78塊錢。”他也因此被稱為“不知疲倦的機器人”。

李江民在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期間，參與印制了《毛澤東詩詞六十七首》、《毛澤東點評二十四史》、《鄧小平文選》等一批雕版印刷近作精品，這些作品也為廣陵古籍刻印社贏得很大聲譽。

出神入化的“手上功夫”

在廣陵古籍刻印社33年的從業(yè)履歷，令李江民練就了扎實的“手上功夫”。

傳統(tǒng)雕版印刷技藝流程極為復(fù)雜，大致可分為備料、雕版、印刷與套色、裝幀4個環(huán)節(jié)。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又包含若干道工序，每道工序又因其印刷種類和要求的不同而有所變化。

雕版版片和雕版印刷工具

李江民對回憶說，當時在廣陵古籍刻印社他主要負責“印”，但是現(xiàn)在獨立了，必須寫、刻、印、裝都要懂。兒子后來也放棄了自己從事的高薪物流業(yè)，到央美版畫系進修理論，并跟隨天津楊柳青木版年畫的省級傳承人學(xué)習(xí)實踐操作，現(xiàn)在“刻”的工作主要交由兒子負責。

李江民作品《一團和氣》

李江民工作室的大案臺正對著一個露臺，露臺上栽滿了花花草草各種綠植，煙花三月，連空氣中都氤氳著濕氣。談及雕版印刷的技術(shù)要點，李江民下意識轉(zhuǎn)頭看了下開敞的露臺，說道：“在這樣的空氣濕度下，風不是頂大，收縮率她是可以有，可以不用加濕器。”“如果是套色印刷，顏色一多，就要注意三點，第一是掌握空氣濕度，因為版子和紙都會熱脹冷縮，收縮率不一樣。這就要在做之前對紙張增濕，保持紙張軟綿綿、霧蒙蒙的狀態(tài)，不能讓水一下子揮發(fā)掉；第二是紙的厚度。第三是印刷的顏色濃度跟紙的濕度一定要成正比。”

比如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，李江民和同事一同制作《敦煌壁畫飛天圖》，刻好版后刷印時，顏色、線條始終對不上。經(jīng)過一遍遍的嘗試后，他們才發(fā)現(xiàn)問題出在空氣的濕度。“版子和紙都在收縮，而不同地方空氣濕度不同，收縮程度也各異。”隨后他們每印一次都對紙張進行“保濕”處理。

在南京青奧會期間，國家主辦方當時邀請眾多外國總統(tǒng)夫人，參觀了南京博物院的“非遺展”， 李江民在現(xiàn)場進行了雕版印刷技藝演示，并現(xiàn)場刷印陳洪綬《西廂記》窺見圖作為禮物贈送給大家。

李江民復(fù)刻 明陳洪綬《西廂記》插圖 雕版版片

每提及此，李江民都難掩驕傲，他又現(xiàn)場演示起《西廂記》窺見圖的印刷。只見他拿了一塊復(fù)刻的陳洪綬《西廂記》窺簡圖的版片，將其固定在案桌上，再手持圓木刷略蘸朱砂涂于雕刻凸起的版面，隨后將白紙平鋪其上，再用狹長的長刷輕輕拭刷紙背。

別看李江民刷起紙來駕輕就熟，一旦力道控制不好，一般人很容易就將紙張刷破了。而對于鋪紙，李老師是如何一下就能找準位置，這也是有訣竅的，他是靠兩只大拇指指端抵著版子來丈量，再心、腦、手合一進行微調(diào)，這樣細微的動作一般人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

李江民刷印的陳洪綬《西廂記》窺見圖

最后就可以將印好的紙張從版上揭下，一張《西廂記》窺見圖就印好了。對于一位有著幾十年經(jīng)驗的“老法師”，他的動作自然是嫻熟到一氣呵成，僅幾秒鐘就能完成一張。

李江民提到，揚州雕版印刷的版片都是梨木雕刻的，而版子也是有生命的，每一次印刷，紙張和顏料都會對版子造成磨損。揚州過去搜羅的一些老的古版片已經(jīng)是文物了，被博物館收藏了。

為饒宗頤刻《晞周集》

多年來。李江民在雕版印刷工藝領(lǐng)域積極進行探索，形成拼版鏈接無縫，選色精心搭配，用紙準確把握濕度，作品層次感強等特色。

李江民印刻的《四美圖》

2011年、2012年相繼兩年，李江民分別憑借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(jīng)》和《四美圖》獲得第13屆、14屆世界華人藝術(shù)大會國際金獎和杰出華人藝術(shù)終身獎。由他親手雕版印刷的《北平箋譜》有120多張圖案，共300多片版片，體現(xiàn)了雕版印刷的極高水平。

李江民雕版印刷作品

2017年，李江民接到一個項特殊的刻印出版任務(wù)，國學(xué)大師、書畫家饒宗頤先生的女婿找到他，希望他能為百歲老人饒宗頤先生的著作《晞周集》出版雕版印刷本。

《睎周集》是饒宗頤先生的著作，并由“合肥四姐妹”中的小妹張充和以小楷抄錄。1970年，饒宗頤應(yīng)德裔美籍著名漢學(xué)家傅漢思之邀到耶魯大學(xué)講學(xué)。每逢周末，他都到傅家做客，傅的夫人張充和親自下廚，饒宗頤就在書房寫字畫畫。

在耶魯講學(xué)期間，饒宗頤遍和周邦彥的清真詞并結(jié)集成為《睎周集》。為此，他還特作《詞榻賦》記事，該賦有小序，再次見證其與張充和之誼：“憶在榆城，宿耶魯大學(xué)古塔第十一層，三月之中，遍和清真詞一百六十首。每文思之來也，嘿爾坐舊沙發(fā)上，以寸楮斷續(xù)書之，或一日成十數(shù)首。友人傅漢思、張充和夫婦訝指是榻，云此果靈感之溫床耶？為之失笑，攝影以記之。頃發(fā)陳笥，忽得此照，欣舊夢之重溫，為之悵惘者累者，久已廢詞，爰為賦曰。”其后，《睎周集》由張充和用工楷謄寫影印出版。

饒宗頤生前就一直希望這部《睎周集》能通過雕版印刷技藝刻印發(fā)行，終于在他百歲誕辰那年，因緣和合，李江民承接了這項任務(wù)。

據(jù)李江民介紹，這部刻印版《睎周集》前后耗時兩年多完成，由饒宗頤作文、張充和手書、兒子李華俊刻版，由他來承印，作品出來之后影響非常大。

饒宗頤先生于2018年2月6日辭世，享年101歲，所幸，雕版印刷本的《睎周集》在先生去世前曾經(jīng)其過眼。

《睎周集》

雕版印刷技藝何以在揚州“一燈不滅”

隨著近代印刷術(shù)的興起，我國傳統(tǒng)的雕版印刷完成了歷史使命，漸漸衰弱，走向式微。揚州何以成為國內(nèi)唯一保存全套傳統(tǒng)雕版印刷工藝的地方？

李江民表示，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揚州收集、保存了全國規(guī)模最大的一批雕版古版片。“文革”期間，古版片曾被當作“四舊”毀壞，后經(jīng)周總理批示，著手搶救古版片。華東地區(qū)六省一市的版片得以都集中到揚州，揚州成了收集版片最多的一個城市。

《古逸叢書》清光緒遵義黎庶昌于日本東京使署影刻。 揚州我國雕版印刷博物館藏

《學(xué)古堂日記》清人雷峻刻版,汪之昌續(xù)刻,光緒江蘇書局刻印。揚州我國雕版印刷博物館藏

“揚州組織專門力量對搜羅來的古籍版片一一整理、分類、編目，整理出五大類，有佛教題材、古典文獻、版畫、箋譜……一邊整理、修補，一邊生產(chǎn)、印刷，如此一來，揚州的雕版印刷在全國成為‘江蘇一寶’”。

當年搶救、搜羅的版片原收藏于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，2004年移交至剛成立的揚州我國雕版印刷博物館，其范圍囊括上世紀60年代集中的江蘇、安徽兩省所藏雕版,南京、蘇州等近世刻印中心所藏雕版。據(jù)悉，揚州我國雕版印刷博物館是我國唯一的一座雕版印刷博物館，其中“揚州館”還以“倉儲式”陳列有20余萬片古代雕版。陳列展覽以雕版工藝流程和歷代雕版印刷為重點，全方位反映了我國雕版印刷的歷史沿革及其在世界印刷史上產(chǎn)生的深遠影響。展廳呈弧線圍合狀，中部為采光頂中庭，空間形態(tài)具有一定的個性，活潑而有變化。

李江民

當下，揚州雕版印刷技藝的傳承現(xiàn)狀也不容樂觀。揚州像李江民這樣從事雕版印刷的人數(shù)有多少？“10年前有600多人，現(xiàn)在大概就300多人。因為市場在萎縮，我擔心再過十年、二十年，說不準這個項目也走進博物館了。”李江民說。

李江民雕版印刷作品

李江民復(fù)刻出的傳統(tǒng)年畫

李江民說，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對這項技藝不夠了解，因此也少了對這一古老工藝的認同感。與此同時，科技的進步也給傳統(tǒng)工藝帶來了挑戰(zhàn)，對純手工的雕版印刷市場帶來了巨大沖擊。他舉例，在新華書店買一本普通印刷版《論語》才20多塊錢，但買一部雕版印刷的《論語》卻要幾百元甚至上千元，同時，一些靠機器制作的線裝古書“仿制品”也充斥市場，這使得雕版印刷作品很難得到大眾的認可和青睞。前不久，他還復(fù)刻出20多種傳統(tǒng)年畫，包括我國最早的年畫門神神荼、郁壘，以及傳統(tǒng)的“天官賜福”，福祿壽三星齊送福。

李江民這些年一直將工作重心轉(zhuǎn)向技藝教授與傳承。2012年，他創(chuàng)辦了揚州運河雕版印刷傳承保護中心，致力于非遺進校園、研學(xué)、游學(xué)、開發(fā)文創(chuàng)等，希望用這種現(xiàn)代的方式，來傳承和推廣“雕版印刷”技藝。

責任編輯：陸林漢

校對：張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