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輕的人們喊著口號，將木樁一根根釘進土壤，不一會兒空地上便多了幾個規規整整的帳篷，帳篷頂上無一不是尖尖的劍尖，劍尖上戳著艷艷的蘋果，個個賽得上天邊的夕陽大小。

一個赤裸著上身的漢子吹了個響亮的口哨，猴子帶著彩燈串兒，借他的肩膀一使力，穩穩地攀上了劍尖似的帳篷頂，斷了半截的尾巴在空氣中驕傲地劃著，咯吱咯吱地嚼完蘋果，猴子手指靈活地把燈串兒繞上了劍尖，單是這一套動作已經使現場的看客叫好不斷了。彼時又是一躍，眾人反應過來時，那猴子已然穩穩落在了另一個帳篷頂上，重復著那一番動作，等到夜色散開時，大大小小的帳篷，已經被頂上閃爍的彩燈串兒連成了夜海中的一支船隊。

“人生在世，總得有一樣拿手的。”農夫觀看猴子的表演后，想到自己雖然不像這個雜技團里的人一樣會各種奇淫巧計——單是帳篷口男人吞火球那一幕就夠他吃驚的了，但他不覺得落寞，他從祖輩手里繼承了幾畝田——那田正對著雜技團的帳篷不遠，一個犁和一頭牛，還有有關種田的古往今來全部的智慧和技巧，他上午剛剛收割完麥子，雜技團就敲鑼打鼓地來了，他手上的繭子里還殘留著麥子的靈魂——那是這一年雨水和陽光的全部精華，他一邊看著猴子的表演，一邊用這雙手，和他腦子里關于麥子的一切知識，不由自主地扎了一個稻草人，他本可以將它留在地里，然后回家舒舒服服吃個晚飯，但他還是選擇帶上了稻草人，去了那個閃著彩光的帳篷區。

“我有跟你們一樣的靈魂，卻被困在這幅身體里。”人頭蛇身的美女痛苦地扭動著蛇軀，稻草人看著她無能為力，它自己也是被牢牢地攥在農夫手里。在另一個帳篷里，稻草人見到了一個席地而坐的男人，無論別人遞給他什么，他都能來者不拒地咽下去，一根煙，一個硬幣，一塊玻璃，一粒土坷，稻草人好幾次感受到農夫要把它遞給男人，它做好了赴死的準備，但到最后離開，它都牢牢地被攥在農夫手里。

在一個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同的帳篷里，稻草人見到了人身魚尾的女孩，門口的招牌上，粗鄙的字體寫著“美人魚”三個大字，但是在稻草人眼里，這女孩著實稱不上貌美，她坐在一個玻璃水槽邊，上身穿著比基尼，魚尾是紅色，鱗片的縫隙間鉆滿了污垢，只要有人往水槽里扔硬幣，她就跳進水里翻一個筋斗，把魚尾和胸部展露給大家看。她上岸的時候，臉上和身上都是油膩膩的水，稻草人覺得她在哭，可是又毫無證據。

熱鬧的晚上總是結束得很快，農夫帶著癟癟的荷包回了家，繼續忍受著漫無邊際的無聊夜晚。稻草人被插到了空空的麥田，腳下蔓延開一樁樁死去的麥茬，它覺得生在世間孤單極了，像一葉草等待露珠的親吻，一尾魚渴望流水的愛撫一樣，快樂總是短暫，它想象著能控制自己的身軀，去見美人魚女孩。

美人魚女孩晃晃蕩蕩地來到了麥田里，她坐在田埂上，就像她坐在水槽邊那樣，不同的是她擺脫了那副油膩的魚尾。“啊，她自由了！”稻草人心里一陣落寞。

女孩的臉上掛著淚，不多不少正好兩行，滴了下來鉆進土壤，立馬又有新鮮的眼淚來填補。剛才那個什么都吃的男人從一個帳篷里鉆出，腳步急急忙忙地趕過來，他鷹爪一樣的左手使勁抓住了女孩的肩膀，右手打在她的臉頰上，將那行淚打得支離破碎，他那張吃過玻璃，硬幣和蠕蟲的嘴，又同時伸了過來，貪婪地吃著女孩的唇——那正是稻草人心中女孩唯一稱得上美的地方。

女孩失去行動能力，像塊破布一樣任由男人抹擦一切的骯臟，稻草人覺得一陣難過襲來，夜晚的露珠在它的眼睛周圍凝聚，成了一顆碩大的眼淚。

“馱著犁是我的使命，敢走麻雀是你的任務。”牛挨著農夫的鞭子，還不忘善意地提醒稻草人。

早就傳開了，農夫的田里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稻草人，雜技團搬走后卻還一直念念不忘。稻草人看著自己日漸破敗的身體——稻草支棱著跑出身體，作為雙手的紅色塑料袋被風吹破，麻雀看到它也不再懼怕，肆無忌憚地在它身上留下排泄物。

“要是能有一刻間支配自己的身體，你會做什么？”稻草人反問道。

“我嗎？我會到圈舍外大便，給自己割一堆最新鮮的青草！”牛給出了它的答案。

“而我只想能走一走，看一看外面，再見到美人魚，你知道美人魚女孩在哪里嗎？”

“美人魚？哈哈哈。”牛拋下一長串的笑聲：“你是說童話里的美人魚？”

“那個傷心的美人魚。”

“美人魚遇上王子，拿自己的聲音交換一雙腿來到王子身邊，王子娶了別的女人，她化成了泡沫上了天。”

“就這樣？”

“就是這樣。”

“那么她還在天空飄蕩嗎？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化成泡沫，在天空飄蕩。”

“哈哈哈，也許吧。”牛留下笑聲，腳下了力道又重了些：“我的地犁完，農夫就會把你燒掉了，為下一茬的麥子做肥料。”

太陽灼燒著稻草人的身體，它覺得越來越無力了，它想過千萬種死法——像田鼠的老公一樣在城里討飯被野貓咬死，像蟲子一樣黏在人的鞋底搭順風車被拍死，像掛在車子上經過麥田的風車一樣被迎面的風吹散身體.......可它沒想過要被燒死在待了一輩子的地方。

稻草人被燒的那一天，夕陽一如那一天猴子摘下的蘋果般艷紅，農夫種完麥子，擦燃一根火柴，他先是點著了煙，猛吸了一口，硬幣在他的口袋里躁動，等著投向另一個美人魚的水槽。漫不經心地，他把火柴扔進了稻草人的身體里，在烈火中它化成灰燼，不過是農夫抽完一根煙的時間。

殘陽在天空中掙扎，風翻山越嶺吹了過來，稻草人覺得自己輕飄飄，它的灰燼乘風起舞，飛上了天空，它看到了山，看到了水，看到遠遠的地方雜技團的車隊向空地駛來，團長的嘴里罵罵咧咧，責怪一個女孩耽誤了時間，那女孩面色慘白，捂著肚子。稻草人在空中閱覽每一個女孩，始終沒有看到美人魚的面孔。

或許，變成泡沫的她飄到別的地方了吧！稻草人翻了個身，任憑風把它帶向遠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