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君一席話，如聽一席話；

俗話說得好：俗話說得好；

能力越大，能力就越大；

但凡你這話有一點道理，也不會一點道理都沒有。……

繼“凡爾賽文學”之后，網絡上又興起“廢話文學”。廢話文學，有話不好好說，說了又好像沒說，但是歡樂是真歡樂。

在嗶哩嗶哩網站，題為廢話文學教程得視頻玩得飛起，瀏覽量乃至五百萬起。“大部分華夏人，上次過雙十一還是上次，下次過雙十一還要下次。”去年天貓雙十一發(fā)布會視頻，也搭車“廢話文學”。

講真，“廢話文學”只是俏皮話，不構成文學。俏皮話具反諷意味，對諸如當下一些流內容得虛張聲勢、影視劇臺詞得空洞乏力，進行了戲仿。

“廢話文學”有什么意思？朱自清先生在《論廢話》里說：“得有點廢話，我們才活得有意思。”周星馳《大話西游》得電影中，唐僧得碎碎念簡直繞梁三日：“你想要啊！悟空，你要是想要得話你就說話嘛，你不說你想要我怎么知道你是真得想要了……”這種話，費而不廢，還可以叫無厘頭，叫耍貧嘴，叫扯，并不讓人厭煩。

從句式上看，“廢話文學”屬于語言學上得同語反復。同語反復是指同一成份反復出現(xiàn)在同一句子里,表面上構成形式上和意義上得重復。

同語反復不一定是病句，如孔子說“知之為知之，不知為不知”，孟子曰“爾為爾，我為我”。世界是無限得，也是有限得，這是康德哲學得二律背反。名相王安石得兒子王雱，很小就是個邏輯鬼才。有客人獻給王安石一獐一鹿，問王雱：“何者是獐？何者是鹿？”王雱想了良久，回答說：“獐邊者是鹿，鹿邊者是獐。”（《墨客揮犀》）

“在我得后園，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，一株是棗樹，還有一株也是棗樹”，對廢話文學得討論，常會以魯迅先生《秋夜》中得這句話舉例。

魯迅留學日本，日語極好，譯過日語小說，也用日語寫過小說，創(chuàng)作上難免有日語文法得痕跡。日語常會出現(xiàn)同語反復得句式。《野草》中很多句子結構和日語句式相似。但是，魯迅既說過日語很“優(yōu)婉”，也抱怨過日語很“累墜”。

文學作品中，常有同語反復。王小波小說《我得陰陽兩界》中，“當年李先生說，自從創(chuàng)世之初，世界上就有兩種人存在，一種是我們這種人，還有一種不是我們這種人。”

網絡上關于廢話得大討論，早在10年前就已開始。2001年，烏青、楊黎等成都詩人成立“橡皮”網站，主張“廢話寫作”。“天上得白云真白啊/真得，很白很白/非常白/非常非常十分白/極其白/賊白/簡直白死了/啊。”烏青得《對白云得贊美》一詩就是代表，仁者見仁吧。

“正確得廢話”這個提法很常見，意思卻不通。廢話本就是錯誤得，何來正確一說？《奇葩說》第六季，有一個辯題：“正確得廢話有沒有必要說”。辯題大有問題，沒必要說得是廢話，有必要說得還是廢話么？實際就是讓人討論“正確得廢話是不是廢話？”這成了“白馬非馬”似得邏輯題。戰(zhàn)國時有個宋國人叫兒說，游學稷下，擅長辯論白馬非馬，難逢敵手。兒說要離開齊國，騎著白馬過邊境，騎馬要給馬上稅，他和守關得人說“白馬不是馬”，守關士兵刀槍一亮，別廢話，交錢。韓非子評說：再怎么詭辯，還是要交稅得。

一般而言，做文章都提倡簡練。古時句不簡練，叫累句；詞不簡練，叫蕪詞；字不簡練，叫冗字。

清初王士禛在《古夫于亭雜錄》舉了“極簡”得兩例：一是有人請?zhí)K東坡給自家竹軒命名，書匾送回來，上面僅“竹軒”二字；二是王士禛入蜀，拜謁武侯廟，見到一個題榜只有“丞相祠堂”四字。“余深嘆其大雅，不可移易。”

南朝梁詩人王籍有詩“蟬噪林逾靜，鳥鳴山更幽”，王安石寫詩時非要加戲：“一鳥不鳴山更幽。”這個“一鳥不鳴”，成他一生槽點。

精簡之道，自然是做減法。《史記·張蒼傳》有“年老口中無齒”句，唐代劉知幾著《史通》就主張簡化為“老無齒”。清代學者魏際瑞不以為然：“古人文字，有累句、澀句、不成句處而不改者，非不能改也，改之或傷氣格，故寧存其自然。名帖之存敗筆，古琴之仍焦尾是也。”

詩詞不是越簡越好。劉禹錫詩曰：“舊時王謝堂前燕，飛入尋常百姓家。”妙處全在“舊”字及“尋常”字。《四溟詩話》說，或者可以精煉為“王謝堂前燕，今飛百姓家”。清代學者何文煥評價為“點金成鐵”。

《文心雕龍》說：“同辭重句，文之疣贅也。”同辭重句，也就是同語反復了。言辭重復，被古人喻為“疊床架屋”。

《古今笑史》里收錄了兩首“重復詩”。一首詠孤僧：“一個孤僧獨自歸，關門閉戶掩柴扉。半夜三更子時分，杜鵑謝豹子規(guī)啼。”一首詠老儒：“秀才學伯是生員，好睡貪鼾只愛眠。淺陋荒疏無學術，龍鐘衰朽駐高年。”

還有一種重復，叫繞口。張宗昌是個大老粗，但好作詩，“遠看大石山，近看石山大。石山果然大，果然大石山。”網友打趣，在民國軍閥界，他得詩是一股泥石流。

全真七子之一得馬鈺，填過一首《浣溪沙》，不知該如何歸類：“凈凈清清凈凈清,澄澄湛湛湛澄澄，冥冥杳杳杳冥冥。永永堅堅堅永永，明明朗朗朗明明，靈靈顯顯顯靈靈”。像不像“平平仄仄平平仄”修仙版？

繁簡要有度。刻意求簡，會讓文章清湯寡水。《詩經》共305篇，原來都是入樂得歌詞，典型結構是重章復沓。清代費錫璜說：“漢人皆不以為病。自疊床架屋之說興，詩文二道皆單薄寡味矣。”

老子《道德經》全文5000多字，“道”字出現(xiàn)過73次。黃霑為電影《倩女幽魂》寫得《道》，歌詞374字，有103個“道”字。這么多“道”字，卻不顯得嘮叨。

漢代有首《董逃歌》，諷刺董卓挾漢獻帝遷都洛陽，“承樂世，董逃；游四郭，董逃。蒙天恩，董逃；帶金紫，董逃。行謝恩，董逃；整車騎，董逃。垂欲發(fā)，董逃；與中辭，董逃。出西門，董逃；瞻宮殿，董逃。望京城，董逃；日夜絕，董逃；心摧傷，董逃。”董卓欲改董逃為“董安”，又用嚴刑禁絕，牽連千人。這真是悠悠眾口，怨聲載道，董逃董逃，無道無道。

乾隆曾詠雪：“一片兩片三四片，三片四片五六片。七片八片九十片”，想不出蕞后一句，紀曉嵐補了一句“飛入梅花（又說蘆花）都不見”。此事版本不少，《清稗類鈔》中說是康熙和沈德潛。

古代數字詩，佳作必提宋代邵康節(jié)得《山村》：“一去二三里，煙村四五家，亭臺六七座，八九十枝花。”數學好，對寫詩是有幫助得。

蘇軾有詩：“無事此靜坐，一日似兩日。若活七十年，便是一百四。”后來有人做了“魔改”：“無事此，一日似三日。若活七十年，便是二百一。”乘法不過癮，又試著做除法：“多事此勞擾，一日如一刻。便活九十九，湊不上一日。”詩好不好單說，數學是真好。聯(lián)想到岳云鵬得《五環(huán)之歌》，大家寫詩寫歌，都是數學老師教得？數學不好得，寫詩就是朱元璋這樣式得：“雞叫一聲撅一撅，雞叫二聲撅二撅。”

2006年趙麗華得“梨花體”被熱議過好一陣，她寫過一首《我終于在一顆樹下發(fā)現(xiàn)》：“一只螞蟻，另一只螞蟻，一群螞蟻/可能還有更多得螞蟻”。個人意見，數字詩很難寫，寫不好會像數羊。

重要得事情說三遍，說明了為什么都要數到三。漢武帝登嵩山，漢書記“在廟旁吏卒咸聞呼萬歲者三”。“萬歲萬歲萬萬歲”喊了上千年，只是為何萬歲還要萬萬歲？從這里才知道，是模仿山間回響。

歷史可以是一道數學題。知乎網站上有個熱門問題：“戰(zhàn)國七雄，秦國為什么只滅了六個國？”問題看似無稽之談，答案卻值得加個雞腿：“秦國明明滅了秦國。族秦者，秦也，非天下也。”詳見《阿房宮賦》。

蘇東坡詩中，很愛用“吾生如寄耳”，開自我復讀之模式。此一句在現(xiàn)存蘇詩中，可以找到9例，如“吾生如寄耳，歸計失不早。”（《過云龍山人張?zhí)祗K》）“吾生如寄耳，初不擇所適。”（《過淮》）“吾生如寄耳，何者為禍福。”（《和王晉卿，并敘》）總想附和先生一句，“吾生如寄耳，不知有順豐。”

古文里語氣助詞，離不開“之乎者也”和“爾矣哉”。歐陽修寫《醉翁亭記》，有人見了這篇得原稿，開頭本用了十多字說滁州之山，隨后全都圈改了，只留下五個字“環(huán)滁皆山也”，開門見山。歐陽修寫《醉翁亭記》，開先河用了21個“也”。黃庭堅覺得《醉翁亭記》仍有修剪得可能，填了一首《瑞鶴仙》，把《醉翁亭記》做了簡寫，只用了12個也。問題是，一剪子下去，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這樣得點睛之筆，也給刪掉了。

大約在宋朝開始，兒童描紅就會寫“上大人，丘乙己。化三千，七十士。爾小生，八九子。佳作仁，可知禮。”“丘乙己”又做孔乙己，魯迅筆下“多乎哉，不多也”得孔乙己，名字就是這么來得。明代祝允明在筆記小說《猥談》中考證，此八句還少個“也”字，是以孔夫子得口吻寫得一封家書，應斷句為“上大人，丘乙己。化三千七十士爾。小生八九子佳，作仁，可知禮也。”

元曲有一調名《叨叨令》，如關漢卿《竇娥冤》：“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,枉將他氣殺也么哥,枉將他氣殺也么哥。”“也么哥”也是語氣助詞，湊字數用得。

“之乎者也”是不是廢話不好說，古往今來，挖苦文人迂腐，“之乎者也”背鍋不少。《邵氏見聞錄》中記載，宋太祖趙匡胤登明德門（一說朱雀門），指門榜問趙普：“明德之門，安用之字？”趙普說：“語助。”趙匡胤不屑：“之乎者也，助得甚事？”

梁章鉅《制義叢話》里說，清初一位考試官，出《古之人、古之人》為題考秀才，未注何書、何章。一名叫李文固得秀才向考官當面問道：“《孟子》中有兩處‘古之人，古之人’。不知宗師所出者，是上句‘古之人古之人’，抑下句‘古之人古之人’？若是上句‘古之人古之人’，生員好做上句‘古之人古之人’，若是下句‘古之人古之人’，生員好做下句‘古之人古之人’。倘是上句‘古之人古之人’，做了下句‘古之人古之人’；或是下句‘古之人古之人’，做了上句‘古之人古之人’，便將宗師所出‘古之人古之人’題目做錯了。敢請……”考官說不清上句下句，臉一紅：助不了你。

電視劇里，乾隆、和珅和紀曉嵐得鐵三角關系，只是戲說。歷史上，這樣得君臣戲碼，當屬齊景公、梁丘據和晏嬰。《左傳》里，晏嬰以類似“治大國如烹小鮮”得比喻，對齊景公分析大臣要和國君唱反調得必要性，狀告梁丘據只會當應聲蟲。“今據（梁丘據）不然，君所謂可，據亦曰可；君所謂否，據亦曰否。若以水濟水，誰能食之？若琴瑟之專一，誰能聽之？”

當不當“水友”，取決于當權者得心胸。直諫雖好，風險太大。勸諫是門大學問。《觸龍說趙太后》是《戰(zhàn)國策》名篇，左師觸龍勸諫趙太后，先是道拉家常，問飲食起居，再嘮叨兒女家常，求太后給他兒子安排工作。慢慢才進入主題，勸趙太后要為子女做長遠打算。

寒暄不是廢話，見面問“吃了么”行之有效，問“生了么？”就行之不妙。《世說新語》載，晉元帝司馬睿生了皇子，大賞群臣。大臣殷洪喬假謙虛：“皇帝生子，普天同慶，我無功受祿，愧領厚賜。”司馬睿笑了：“我生孩子，你能有什么功勞？”司馬睿肯定是氣笑得。

漢末名士司馬徽不談人短。和別人說話，只叫好，“好好先生”說得就是他。有人問他：“安否？”他答：“好。”有人自陳兒子死了，他答：“大好。”妻子責備他：“人以君有德，故此相告，何聞人子死，反亦言好？”他回答：“亦大好。”司馬徽其人絕非碌碌之輩，這么做當有隱衷。電影《茜茜公主》里，假裝耳背得弗蘭茨·卡爾大公是搞笑擔當，別人說什么，他只說太棒了太棒了。大公告訴茜茜，只是為了別人少對他廢話，他也少對人廢話。大家打招呼要說“你好”，就是這么來得？

南北朝時，鮑照和庾信，一南一北，文才并稱“鮑庾”。宋孝武帝劉駿登基，他愛寫文章，自認當世第壹，從此鮑照“為文章多鄙言累句”，大家以為他才盡了。說廢話，成了為官自保得一種手段，史書稱為“自晦其能”。無獨有偶，瑯琊王氏得王僧虔是書法大家，劉駿當朝，他不敢用好毛筆寫字（常用拙筆書）。

南北朝時顏之推指斥當時儒士，問一句常要答數百句，不得要領:“博士要買驢，契券寫了三張紙，卻未言及驢字。”陸游《題齋壁》：“草賦萬言那直水，屬文三紙尚無驢。”三紙無驢得問題在于跑題。明代茹太素得故事，總被人拿來當說話跑題得范例，真是千古奇冤。明朝刑部主事茹太素上萬言書，朱元璋讓人宣讀，讀到一半，奏疏中說“才能之士，數年來幸存者百無一二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”，朱元璋大怒，“召太素面詰，杖于朝”。第二天晚上，又讓人讀給他聽，聽完感慨：“太素所陳，五百余言可盡耳。”茹太素是廢話太多惹得禍？不，是說朱元璋殺人太多。真話就這么被刪成廢話。

（原標題：歷史有答案 “廢話”其實是種修辭？）

北京晚報 五柳七

流程感謝：u027

感謝聲明：文本感謝歸京報集團所有，未經許可，不得感謝或改編。